他们心向神佛,神佛是否管他?
有许多人心向神佛,也在形式上做足功夫,用足心力,却至今未能发觉,神佛并不管他;他既难脱离轮回的苦楚,而且完全可能被误导,日渐滑向黑暗的深渊。
阿慧一直忧惧这一点。她从一个大学教师和虔诚佛教徒的角度,全面打量当代的佛教信仰,深知要找一座清净的寺庙不易,要寻一位大德的师父尤难。她是很出色的教师,她却另存两个梦想,一是倾毕生精力,将主要佛经都翻译成英文;二是就在此生此世超离三界,不再堕入轮回。她遍读佛家经典,遍寻天下名师,终在某一天顿悟,原来机缘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她决定半路出家,削发于当地一家寺庙,师从某某法师。法师曾是香港某某某的弟子,现到大陆一荒僻小寺,并不如师兄师弟一般,大肆招徕香客,增置庙产,极力打出“随喜功德,有求必应”的招牌。由此,阿慧认定这才是真行者,因而执意跟从。
阿慧在三十余岁的美好年华离校、别家,矢志为尼。其父坚决不允,她便一边断绝父女之情,一边暂时留存一头青发。很多人评议,她一定是在身体、心灵、家庭或情感方面遭遇重大不幸,所以才有这等怪异莫名的举动。但我知道,她不过是感觉人生苦短恨长,故决意超凡出尘。我第一次去见她时,她正和一班老妇人洒扫庭院。寺院的规模不小,但正式的出家人只有她师父一人,其他几位都是居士,又以老年女性为多。她说寺院之所以留不住僧人,就是因为没有收入,没有工资,也没有电脑与电视;僧人大都耐不住寂寞,因此纷纷而来,纷纷而去。她是相对耐得住的,因为她想求钱、求财,将出家视作上班,必定违背佛陀的教导。不过她仍然指望:如果她的手提电脑能够上网,那该多么美好。
我没见着她的师父,她说他有事出去了。出去的原由么,大多因为本寺经济窘迫,他又不愿自主募求捐助,所以往往要请师兄弟们赞助。我先问及她的父亲,她欲语还休,看来心结犹存。我试图和她探讨佛理,但她只以佛经中的言语答对,并对我的见解不屑一顾。我当然无意强加自己的观点于任何人,可我不能不惊诧,她早将自己的视野与思维局限于两三部经书,再也不愿走出来。
稍后我的朋友再访,说是见到了她的师父,其人比别处的僧人单纯许多,但也谈不出什么佛理,更不像大智若愚的模样。阿慧待我朋友,并不似待我那般斯文拘谨。她和老妇人们因为鸡毛蒜皮而争执,各种怨气、怒气、小心眼与刻薄言语都一古脑儿飞出来。我料定这是她们的常态,因为那日妇人们也曾不解,说阿慧年纪轻轻就想出家,真是不可理喻;阿慧也说她日常的时间,大部分都打发到了做饭、洒扫等等方面,真是无聊无助;当邻家几个孩子翻墙来窥伺鱼塘,她呵斥他们就像狱警呵斥囚犯;我在释迦佛像前盘腿入静时,听得见她杂乱、浮躁、不得真知灼见而苦闷至极的心声。
即如我在另一寺庙所见的小沙弥。他的个子十分矮小,此即他很早出家的原因:他与家人忍受不了旁人对其矮小身形的嘲笑与讥刺。他已念经许多年,而且是这家寺院唯一的出家人,他却向我倾诉他最大的苦恼:居士们都不能理解他,都把他当作可有可无的对象,都想他这样的身材如何能够修成。我也就记起我在西安所见的一位高僧,据说是法门寺护送释迦舍利的八大高僧之一。他对我和众多游客只说同样一句话:你只有极其平常的命运,再怎么努力也不成,除非你先花三百元买两柱高香来我帮你解套。
我自能一眼看出谁是假和尚,谁想真修行。阿慧与小沙弥属于后者,却未寻得登堂入室的门径。一则他们都没遇见明师,只能强凑“机缘”。有名的“名”并非明白的“明”,当世多见招摇撞骗、哗众取宠、故作高深之徒,鲜见德行厚重、智慧超群、心通天地与神佛的大觉。然而,非此不足以传道,非此不足以授徒,非此不足以拨云见日,非此不足引导迷茫众生。二则他们拘执旧典,深入藩篱而不自知。旧典并非由释迦佛亲手写出,而由后世僧人忆述,且被众多口笔误传,更被无数庸僧乱解。比如达摩,讲出的不过是罗汉法,有法可传者也不过六代,今人却多抱禅宗的死理,以为是至理名言。再如净土之念“阿弥陀佛”,念的遍数多少,与修行高低并无关联,关键只在其心如何摆放,其念如何清纯。三则他们并不实修心性,始终摆脱不了常人执著。之所以也多误解,也多争执,也多苦恼,即因心同常人,身同常人,从不内求以反省,更难明悟以超越。
那么,神佛是否管他?在我回答之前,有人先抢着说了,说是一定管的,因为他有见证。他坚信神佛管他,而且赐他以“功能”。他本是小学教师,却在一夜之间全身热得不行,将能量打出去,居然能治很多人的重病。他发现自己在某地划一个圈,有病的人只要放松主意识走进来,他就能指挥他们随意舞蹈、翻滚、吼叫,而后百病皆无;如果将来又犯,便可再来摸爬滚打一番,同样可以见效。他便成为远近闻名的“高人”,慕名而来、一掷千金者络绎不绝。他也就辞去教职,离别妻子,削去头发,进山结一小屋独居。当然他仍旧大规划治病,大规模兴建寺庙,大规模用所得之钱利益当地民众。他说,他是真正看见佛了,正因佛在管他,所以给他许多便利。
其实他比谁都危险。阿慧、小沙弥等虽不得真经,难悟佛理,不为佛所看顾,却亦未必切近魔道。他则不同,他被狐黄白柳缠身,他用根基、德份去换一时一地的便利,随后便将丧失一切,其中包括性命。天地间有一个理:神佛只对修行者负责,决不管寻常人如何生计。疾病既是寻常人的状态之一,也由寻常人自招;谁如果敢用“功能”替人消灾、解难、治病,必定打破人的定势,必为天理所不容。同时,他永远都难知道:神佛绝不给人治病的手段,只给人教化众生的法理;神佛绝不引发、助长常人治病的执著,只教人潜心修行,永远从生老病死的圈套中解脱;他所求得的“功能”与疗效,其实是与低灵附体交易的结果,一旦他人体的精华丧尽,他也就不再精神,不再健康,不再“神通大显”,只如奄奄一息的植物人。
为何今逢乱世?原因之一,即在寺无好寺,僧无高僧,心无心法。各色人众,大都迷茫无知,大都病急乱投医,大都求他欲求之物。纵有一心向佛者,却亦不得其门而入,不得其法而识,不得其师而导,耗尽岁月与心力,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如果竟入邪道,自迷心窍,外显“神通”,更是在拿永恒的生命作赌注。悲乎?